第二十四章 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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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成心让我分心。”他将我抱起,只一个旋身,他便坐到了软榻上,而我则坐到了他的腿上。“明儿个阿玛就要过目的账册,偏我花了一个时辰却连一笔最简单的账目也没算清楚,你说,你该如何赔我?”
  
  我手摁着怦怦跳的心,嗔道:“你又耍我?”
  
  他轻声一笑,将略显冰冷的脸颊紧贴住我,喃喃的道:“最近恐有变端,今天回去后,我若不来找你,你便不要再随意出城。”
  
  我心倏地往下一沉,刹那间说不清是种何等样的滋味绕上心头。虽然明知道不该胡思乱想,可是却总挥散不去一股淡淡的疑虑。
  
  难道真的是厌倦了?是不是一样东西得手后,便不会再像以前那般珍惜了?
  
  “好。”我哑声回答。
  
  他抱着我,下颌支在我的肩膀上,半眯着眼。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为了扫开那团灰色的阴影,便寻找话题,问道:“听说最近葛戴身子不大舒服,可有找大夫诊治?”
  
  他轻轻嗯了声,暖融融的鼻息喷在我脸上,懒散的神情间渐渐有了丝迷离:“东哥,有件事想和你说……”
  
  “什么事?”
  
  “家里的事……中馈乏人,长久拖下去也不是个事,我想先扶葛戴出来顶一下。由她来操持打理,于你我往来亦无碍。”
  
  我睁大眼:“娥尔赫岂肯让葛戴出头?”
  
  皇太极面露迟疑,欲言又止。
  
  我察觉有异,问道:“你想对我说什么?”
  
  “东哥,你先答应我,别恼……”
  
  我心中的不安扩散,刚想问个明白,屋外廊下守门的敦达里一声厉喝:“没头没脑瞎闯什么,不长眼的东西!”
  
  我吓了一跳,急忙从皇太极怀里跳了起来,整了整凌乱的鬓角,低头捋平衣襟上的褶皱,正心惶惶的欲找铜镜出来看看自己的嘴有没有肿时,皇太极阻住了我:“别慌,没事儿。”
  
  我颓然的回望着他。
  
  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真叫人觉得悲哀。
  
  “奴才……奴才是伺候葛戴格格的丫头,有要事回禀爷……”
  
  因至今无人主持中馈,所以家中大小琐事最后都会归拢到皇太极这里回禀。听清楚外头来的是什么人后,我推了推皇太极的手:“是葛戴的丫头,去瞧瞧吧,若不是真有什么要紧的事,她的丫头也不会贸然找来。”
  
  他甚为不耐的皱了皱眉头,将我放开。
  
  我随即掩入内室,只听门吱嘎拉开,皇太极极为不悦的斥责道:“跑这里大呼小叫的,你可还有个规矩没有?”
  
  那丫头显然吓着了,竟半天没再吱声。
  
  我无奈的摇头,如今的皇太极已非昔日可比,小时候那股子阿哥的架势已然端得十足,此时随着年纪越大,气势内敛,不用开口已隐隐透着主子爷的贵气。私底下我也曾听闻府里那些个奴才窃窃议论,都说近年八爷喜性脾气越发难以捉摸,甚难伺候。
  
  “不是有事回禀吗?还不快说。”敦达里在边上小声催促。
  
  小丫头这才结结巴巴的回道:“回……回爷的话,奴才……格格那个……方才请来的大夫给格格问诊,说是……说是有……有喜……”
  
  我头顶一阵眩晕,脚下一个踉跄,人向后跌倒,慌乱中急忙伸手抓住一旁的花盆架子。人是没事,可那架子上的花盆却“啪”地声摔落到地上,瓦盆碎片和泥土在我脚边散开一大片。
  
  哒!有道影子疾速冲进门。
  
  我失魂落魄的望向那张俊朗的脸孔,突然有种想哭却哭不出来的莫名悲哀。
  
  “可有伤到哪里了?”他着急的伸手扶住我,从头打量到脚。
  
  “没有……我很好……”我吸着发酸的鼻子,眼眶里热热的,湿气上涌,忙别过头去,“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东哥!”他从身后抓住我的手,我没回头,只是使劲一甩,挣脱开。
  
  “东哥……东哥——”他沉声连喊,我只是不理,狠下心埋头飞快穿至外间,然后拉开门,不顾一切的冲进茫茫风雪中。
  
  眼泪终于再也止不住的滚滚落下。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那么难过,不过就是再理所应当的事罢了。他会娶妻,自然就会生子,以后还会再娶,再生……他将来是一代帝王,后宫佳丽无数,这是早已注定的结果。
  
  我早该有所认知的,三妻四妾,这是这个时代男子共具的劣根性,获得的权利越高代表着身份地位的妻妾就会越多,皇太极不过是顺应时势罢了。
  
  这又有什么好难过的?
  
  脚下一绊,我身子失控的向前仆倒,跌进厚厚的雪堆里。眼泪仍是不停的涌出来,我趴在雪地里,失声痛哭。身侧不远便是外城长街,因为风雪交迫,街上并不见人,我想过若是待在雪里不动,过个盏茶工夫,我也就当真会被积雪活埋了吧。
  
  算了,索性让雪把我埋了吧!埋了,一了百了。
  
  什么爱恨情仇统统一笔勾销……
  
  一阵沉闷的车辘声缓缓滑过,过了许久,当我感觉浑身冰凉,就快冻得失去知觉时,有什么东西触及我的后背,然后一双手抓着我的臂膀将我从雪堆里拖了起来。
  
  吸气声随即响起:“东哥!怎会是你?!”
  
  我虚弱的睁眼,迷朦中看到一张儒雅清俊的脸孔,我思维有一瞬间的恍惚,迟疑的开口:“代……善?”
  
  有多久没见到他了?打从钟城乌碣岩回来,除了年节下,最近的一次也是半年前在皇太极的婚宴上匆匆擦肩一瞥。
  
  “你怎么摔雪地里?身边连个丫头都没有吗?”他焦急的拍干净我身上的积雪,又忙着把身上的水獭皮避雪斗篷解下,替我围上。我些许暖和了点,手脚反而比之前更加哆嗦得颤抖起来。
  
  “嘴唇都冻紫了。赶紧上车!”他催促,见我没动,看了我两眼,于是弯腰将我打横抱起。
  
  我牙齿咯咯打颤,冻得说不出话来,只得软软的任由他抱回马车内。
  
  车厢内暖融融的,才钻进去,便刺激得我鼻头发痒,连打了两个喷嚏。
  
  “这里有才烫好的酒,你……”他将一壶酒递过来,可不待我伸手去接,却又忙忙的撤回,“算了,你还是不要喝的好。”
  
  我随即明白过来,尴尬的扯出一丝笑容。
  
  代善盘膝坐在我对面,不甚宽敞的空间内清晰的听到两人彼此的呼吸声,我有些局促不安起来,心虚的低下头。
  
  “最近……过得好么?”
  
  我点点头,不吭声。
  
  气氛一度冷场,随着马车不停的左右摇晃,我的思绪又渐渐飘远,无意间又想起葛戴有喜之事,心里又是一痛,一时激动,抬头冲口问道:“代善,听说济兰今年又给你添了位五阿哥?”
  
  他错愕的愣住,好半天没任何反应。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善,竟隐有质问的咄咄之气,忙讪讪一笑,改口道:“先前忙着给皇太极办婚事,忘了恭喜你……”
  
  代善面上的笑容渐渐敛起,眸中隐有哀色。
  
  我承受不了他那副受伤的神情,慌乱的撇开目光,口不择言道:“听说你宠着济兰在家里胡作非为,岳托和硕托虽不是济兰所出,到底也是你的儿子,她这样做主母,偏宠自己的儿子,苛待长子次子,闹将出去,对你正红旗旗主名声脸面也极是不好。”
  
  “东哥!”他忽然伸出手来,触摸到我的脸颊,我心里一慌,身子往后一仰,后脑勺竟重重的撞在车板上,痛得我低呼一声。
  
  “唉,你……”代善连连叹息,目光柔情似水,怜惜中带着郁郁哀伤,痴痴的望着我,“疼不疼?我瞧瞧!”
  
  那种目光原是最能令我在彷徨中倍感宽慰的,可是此时看来却像一柄致命的利剑般,让我心神难安:“不!不用!没事!不疼!”我一连迭声的回绝。
  
  兴许是我的生疏太过明显,以致他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许久也未曾放下。隔得良久,他哑着声,低低的说:“她是你妹妹,有些东西我暂且给不了你,所以……对不起,我不会了,是我不好,你别生我的气。你若不喜欢,我……我……”
  
  我一震,以往与他在一起度过的点点滴滴在我眼前一一闪过,我痛苦的闭上眼,心乱如麻。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让我遇到他?
  
  “对不起,代善!”我抢在他之前飞快的说,“我不该过问和指责你的家事,我给你道歉,收回前言。”
  
  他被我打断说话,怔怔的看着我:“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们的承诺了?我们……说好会一起等的,只要……”
  
  “代善!”我厉声尖叫,“你再说这等的痴话,我即刻跳下车去!”
  
  他张口结舌,望着我的眼神一点点的黯然下来,最后,他垮着肩膀,无声的呆坐。我心神激荡,正欲跳车时,他突然扬起脸来,笑容满面:“我才从三叔家出来,和阿尔通阿、阿敏、扎萨克图三兄弟喝酒来着,真没想到回来的路上能遇着你。”
  
  他换话题换得生硬,脸上虽然笑着,我却觉得比哭还要叫我难过,但他似乎真的已经忘记了我们之间刚才发生的不愉快,神情自若的讲了一些近日所遇所见趣闻给我听,我却没几句认真听进心里,时而目光瞥及,他又恢复了那副温柔如水的淡淡笑容,恰如冬日阴霾下的一缕阳光。
  
  我暗自叹气,转瞬又想起皇太极,不禁神思恍惚,心痛得难以呼吸——为何我会如此介意?当年即便是代善娶妻生子,我不也能顺其自然的接受了么?
  
  为什么如今换成皇太极就不行了?
  
  我对他……是否要求过高?
  
  还是……
  
  这一次,我已陷入太深?!
  
  [1]阿査布密:满语发音acabumbi,合卺的意思。满族婚礼风俗,新人行合卺礼时,由萨满在窗外念合卺的祝词。
  
  戊申年注定是发生巨大变端的一年,先是大明辽东镇守总兵官李成梁和巡抚赵楫弃守宽甸等六堡八百里疆土,将边民六万户徙于内地,然后以召回逃人有功为名,向朝廷邀赏。努尔哈赤趁机占了这些地方,与明立碑划界。
  
  李成梁此人镇守辽东这些年,对关外的女真人向来主张以夷制夷,拉拢了一个,打压了另一个,不停的在女真各部落之间制造矛盾。关外因此战火不断,各部落亡了一个又一个,随着他的军功的节节攀升,同时也造就了努尔哈赤建州吞并其他部落后迅速崛起。
  
  当初提议在宽甸等六堡修筑防线的亦是李成梁,因为这道防线,建州在大明眼皮底下疯狂崛起而不被对方重视,而在努尔哈赤积累到足够的实力时,李成梁居然会配合默契的将宽甸等六堡的防线尽数拆除。当时有百姓不愿弃家迁徙,被李成梁尽数杀死,这事在辽东闹得动静太大,李成梁向朝廷邀功的同时,明朝万历帝委任熊廷弼为正七品巡按辽东御史。
  
  熊廷弼一到辽东,便禁绝了对建州女真的马市贸易,这一下,别的特产还暂且好说,只是人参实在没法储存,即使努尔哈赤想出了煮参晒干的法子,也没法阻挡住大批人参腐烂的结果。
  
  也正是在明国和建州关系尴尬的时刻,这一年十二月,舒尔哈齐率众一百四十人,私自入京向明国朝贡。归后即逢新年,年后未几,两兄弟竟而闹翻,舒尔哈齐率部离开赫图阿拉,移居浑河上游的黑扯木,公开与其兄努尔哈赤决裂,拥兵自立。
  
  努尔哈赤勃然动怒,当即下令抄没舒尔哈齐所有家产,杀死了舒尔哈齐的两个儿子阿尔通阿和扎萨克图,又将参与帮助舒尔哈齐叛离的部将武尔坤吊在树上,处以火焚之刑。舒尔哈齐的次子阿敏原本亦要被杀,幸而因代善、皇太极等诸位阿哥极力谏止,才使阿敏免遭一死,但却受到被剥夺所属人口一半的惩戒。
  
  舒尔哈齐逃至黑扯木后,原指望能得到明朝辽东官吏支持,却不料明朝有意坐山观虎,对建州内乱竟是置若罔闻。
  
  己酉年二月,舒尔哈齐孤立无援,只得返回赫图阿拉请求兄长宽恕谅解。努尔哈赤并没有杀了这个昔日帮他打下江山的兄弟,但也没有轻饶于他。舒尔哈齐归城第二日,便被关入暗无天日的牢房受到幽禁。
  
  皇太极的洞察力果然非同一般,年前那句轻淡的所谓“变端”果然将赫图阿拉搅得个天翻地覆,好容易待到正蓝旗整顿完毕,该杀的杀了,该拘的拘了,看似一切都恢复风平浪静时,已是春末夏初。
  
  随着淡淡的干燥的热风吹入深宫内苑,内城终于回归平静,然而我却隐隐感觉这一切似乎并未结束,反而只是一个开端……
  
  “格格,茶。”音吉雅随手将茶盏替了给我,等我接过,尚未置可否她便已转过头去,津津有味的伸着脖子看向台架子。
  
  这个丫头……有点没心没肺,粗枝大叶。
  
  我蹙眉摇头,说实在的,这样的小丫头实在不适宜跟在我身边,像她这样的,没准哪天被人咔嚓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正琢磨着一屋子的小丫头里面有哪些是机灵而又可靠值得扶植的,忽然对面起了骚动,没等我回神,便听一个凄厉的声音怒叱道:“为什么不让我过去——我要找阿牟其[1]!阿牟其——阿牟其——”
  
  我才觉着这声音耳熟,忽然拥挤的人群一分,一道秋香色的纤细身影直冲而入。那头看歌舞的爷们正好奇的扭过头来,努尔哈赤已然站起,虽然隔得远了,不是很清楚他此刻的表情,但是看那架势,被人莫名其妙的搅了雅兴,必然不会高兴到哪去。
  
  “阿牟其!”那道秋香色的影儿转眼到得他跟前,激动的叫道,“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阿玛出了那么大的事,为什么你要瞒着我?”
  
  “谁告诉你了?”努尔哈赤极为不耐。
  
  我偏着脑袋凝目细瞧,不禁“咦”了声,这个身穿秋香色春衫的女子身量侧影都极为眼熟,可我偏记不起哪里见过。
  
  “阿牟其!为什么将阿玛关起来,我、我刚才去见过他了,他……被关在一间逼仄无光的小牢房里,只铁门上留了两个小孔进出饮食便溺,你……你为何如此狠心待他?他好歹是你兄弟,替你出生入死……”
  
  “你……放肆!”努尔哈赤暴怒,扬起手。
  
  那女子却浑然不惧,竟然高傲的扬起头来,与他直颜而视:“你除了会施暴还会怎样?要打便打!哥哥们已经被你杀了,我是舒尔哈齐的女儿,有本事的便将我也杀了吧!”
  
  努尔哈赤气得浑身发抖,可他高举的手最后没有落到那女子的身上,一旋身,只听“哗啦”一阵响,竟是狂怒之下将边上的桌子给掀了,桌上的茶色果盘险些砸到一旁的大福晋阿巴亥。
  
  阿巴亥在丫头们的搀扶下连连后退,花容失色,却不敢吱声。
  
  “孙带!你莫要仗着我对你的宠爱便猖狂得没了礼数!我看你还是好好想想清楚,如今你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到底是拜谁恩赐!”
  
  “我不稀罕!我不稀罕!”她大叫,“你把我关在那屋子里,整天让那些丫头嬷嬷看着我,不准我踏出屋门半步,这比杀了我还残忍!”
  
  我心里突地一跳,蓦地想起她是谁来。
  
  孙带——那个住在孟古姐姐旧宅中的神秘女子。没想到……她竟然是舒尔哈齐的女儿。
  
  “来人!拖她下去!把跟她的丫头奴才统统鞭笞二十,以后没有我允许,哪个敢再放她出房门半步的,剥皮拆骨!”努尔哈赤恶狠狠的瞪她,“既然你一心想做你阿玛的孝顺女儿,我便成全你,让你尝尝真正禁足的滋味。”
  
  听到这句话,我莫名的感到心里一寒,果不其然,努尔哈赤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往我这边瞟了一眼。
  
  孙带愤怒的尖叫着被侍卫强行拖下,阿巴亥随即打发奴才收拾残局,然而努尔哈赤难得的好兴致早已一去不返,最后冷哼一声,竟是拂袖而去。
  
  一家之主走后,陪侍的阿哥们也随即寻隙一个个离开,剩下一大群福晋女眷凑在一块,说着家长里短,颇为无趣。
  
  我正也打算要走,忽然阿巴亥带着丫头面无表情的走了过来,我只能欠身打招呼:“大福晋。”
  
  阿巴亥忽尔笑起,脸色变得太快,让我有种傻眼的恍惚:“这些年,东哥格格真是一点未见老,反而是我,每每试镜,总觉得年华流逝,红颜易老……”
  
  “怎么会呢,大福晋天生丽质……”她一个十九岁的妙龄女郎在我面前说老,这不是成心刺激我?我没多少心情在这里跟她打哈哈磨叽时间,其实阿巴亥心里亦是清楚我的立场。她故意过来找我说话,自然不会单单只为了说上两句话来挖苦我。
  
  于是两人并肩而走,不着痕迹的与身后的丫头们拉开一段距离。
  
  “格格过完年很少出栅子呢。”
  
  我微微动容,只是揣摩不透她话里的深意,只得淡然笑说:“天冷,我不愿走动,还是屋里暖和。”
  
  “是么?”她似笑非笑,脸上的表情怪怪的,过了许久,她忽然冷哼一声,停下脚步,仰天叹道,“我真不知爷是如何想的,竟会容忍你做出如此出格之事,宁可迁怒他人,却不对你发作,或许……他倒是宁可自己是个睁眼瞎,什么都不知道。”
  
  四周围的声音忽然沉寂下来,只有阿巴亥不冷不热的话在我脑海里不断的盘旋,我背脊发冷,感觉有股森冷的寒气从脚底升起,一直冲到头顶。
  
  “东哥,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能将这么多男人的心收得服服帖帖,我以前真是小觑了你,原以为你随着姿色淡去,终将恩宠不再,可没曾想你埋在他们心里的蛊竟会有如此之深。不过……”她嘴角凝着冷冽的笑意,眼眸如冰,“说起来我还真该谢你,是你让我有了今时今日……但是,还有一些人恐怕未必会如此想了,她们应该恨透了你,正因为有你,她们才会落得如此凄惨。”
  
  我口干舌燥,虽然一时无法明白阿巴亥话里的意思,但是她眼中强烈的恨意却让人不寒而慄。
  
  她沉下脸:“听不懂么?何必装糊涂?年前可是你在二阿哥面前挑拨,你妹妹本得专宠,这些年连续生了三个儿子,没想到你只一句话便将她打入万劫不复。你姑姑因为你,在家没少受气,熬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怀上一胎。眼瞅着过几月便要临盆了,你勾搭八阿哥做下这等没脸没皮的下作事,事一揭出来,可知她这几日在家又多受了多少罪?还有刚才的……”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昂着头,表情冷冷的,“如果每个人都要把不顺心不如意的委屈都算在我头上,那我的委屈又该找谁算去?”
  
  “你……你这女人不单自私,简直是冷血!”
  
  我不理她,径自掉头走开。
  
  但她的声音依旧不依不饶的叫了出来:“你将自己的丫头给八阿哥时,可曾想过有天算计过多,最终却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裳?如今葛戴当家做了主母不说,马上还要替八阿哥诞下嫡长子,哈哈,我替葛戴谢谢你了,她得了体面,如今谁还敢提她是你的丫头?她是八阿哥大福晋,是我乌拉那拉的格格,是我阿巴亥的姑姑……”
  
  一步三踉,我低头看着自己脚下,心里悲凉莫名。
  
  好容易耳边终于消失了阿巴亥如魔般的声音,这时小丫头音吉雅和塞岳正嘟嘟囔囔的走了过来,两个人不停的争辩,见我迎面过来,忙一溜小跑。
  
  “格格!”音吉雅叫道,“塞岳瞎诌呢,她偏说那个孙带格格长得像格格您!这怎么可能啊,那个孙带格格样貌是不丑,可是如何跟格格您比……”
  
  “奴才才不是说孙带格格和格格长得像!奴才只是说,孙带格格背影身材乍一看和格格您颇为神似罢了!若单论长相,满城除了大福晋,恐怕还真就找不出能及得上格格三分姿色的女子来呢。”
  
  我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心慌意乱,叱道:“行了!唧唧歪歪的嚼什么舌根,在背后议论主子是非,你们难道当真不懂一点规矩了么?回去叫管事嬷嬷好好收拾你们。”
  
  两小丫头平时在我跟前没上没下惯了,这时突然见我动怒,都吓傻了眼。
  
  我心情烦闷,也懒得再管她们,转身急急忙忙走了。回去的路上,只觉得气悒难解,脚步越走越快,到最后我撒腿疯跑起来,顾不得理会旁人诧异的目光。
  
  [1]阿牟其:满语发音amji,伯父的意思。
  
  己酉,明万历三十七年。
  
  冬十月,努尔哈赤命扈尔汉征渥集呼野路,尽取之。
  
  葛戴一朝分娩,替皇太极生下长子,取名豪格。满月那日,宴请亲友,在子孙绳上系上小弓小箭挂在屋前柳梢枝头。
  
  前厅宾客满堂,喜气洋洋,葛戴房内亦是如此。小阿哥被奶娘抱在怀里,粉嘟嘟的噘着小嘴,我将长命锁挂在他脖子上时,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若干年前,我也曾如此这般看着襁褓中的皇太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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