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拥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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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军大营乱了套,因顾忌到在明军炮火射程范围之内,赶紧拔营移至西侧。我呆呆的望着满身血污,心有余悸。
  
  转眼金兵推至城下,阵前推以楯车——这种楯车车前挡以五六寸厚的木板,再裹上生牛皮,车装双轮,可以前后转动——大金专以此车对付明兵火器。楯车后紧跟一排弓箭手,后头排以一队装载泥土的小车,负责填塞沟堑,布在阵最后的才是八旗铁骑,人马皆穿重铠,号称“铁头子”。
  
  楯车一路推进,大金步兵骑兵施放弓箭,万矢齐发,箭若飞蝗,乌压压的罩向城堞悬牌。明军在城头上摆开十一门大炮,周而复始的轰击,火力极猛。金兵的楯车抵挡不住威力巨大的西洋大炮,只消被炮弹击中,立即被炸得粉碎。
  
  然而八旗士卒勇猛难挡,竟是不顾死伤累累,踩踏层层尸体拼命向城下推进,前赴后继,毫不气馁。如此全力施为下,一些楯车终于直抵城墙脚下,猛烈撞击城墙。隐藏在车后的金兵随即手持斧镬奋力凿城,顷刻间便有三四处高约二丈余的城墙被凿成大窟窿。
  
  城头大炮不能直射城下,因而失去作用,城上的箭矢、檑石却奈何不了楯车上的挡板,眼看宁远城即将告破,忽而从破口处涌出大批明兵,士气如虹,丝毫不畏惧金兵血刃。
  
  缺口很快被明军填土堵上,城上士兵竟是将棉被稻草之类的物什点燃往下投掷,这些东西里挟藏了火药,一经燃起,顿时便将城下楯车付之一炬。
  
  攻城之战惨烈异常,金兵冒死不退,战至天黑,城上燃火,将火把、火球之物纷纷掷下,顷刻间城上城下亮如白昼,红彤彤的火光灼痛人双眼。
  
  金兵伤亡惨重,尸横遍地,激战拖延至二更时分,努尔哈赤终于下令停止攻城,全军撤回营地。
  
  三更过后,皇太极满身血污的回来了,我打老远见他雪白的铠甲上染得通红一片,险些晕厥过去。没等开口,他却已是一把抓住我,急问:“怎么身上有血?你受伤了?”
  
  热泪盈眶,我哆哆嗦嗦的摸着他疲惫的脸庞,哑声道:“不要再打了……宁远有袁崇焕一日,便永远打不下来。”
  
  皇太极闷哼一声,眼眸中闪过狠戾:“袁崇焕不过仗着那十一门西洋火器……”
  
  “不是的,火器再利,也不及民心所向……你、你何时见汉人如此不畏生死,军民团结一心的?这,才是袁崇焕真正厉害之处啊!”
  
  皇太极眉头紧皱,脸上表情犹如暴风狂袭,过得片刻,他终于按捺下烦躁心绪,长长的吁了口气:“也许你说的很对,但是……以十三万的兵力若是拿不下宁远区区两万人,只怕真要被人当作一场笑话了。袁崇焕再厉害,能力也是有限,我不信他明日还能再撑得下去。”
  
  听他如此一说,我便知多说亦是无益,只得哀怨惋惜的住了口。
  
  翌日继续攻城,凄厉的厮杀声,隆隆的炮火声以及呼呼的北风交织在一起,到得下午申时许,金兵士卒受挫,竟无一人敢再靠近城下,八旗将领只得挥刀在后面驱逐士兵前进,然而那些士兵稍一靠近,便被明军炮火击中,非死即伤。
  
  西门外的瓦窑成了金兵尸首的焚化场,民舍门窗被拆卸下充当燃火的材料,浓烟飘扬,烧焦的刺鼻味弥漫在宁远城四周。
  
  攻击又持续了一夜,仍是一无进展。
  
  第三日,金兵围困城下,明兵不断拿火炮轰击,努尔哈赤气得发狂,无计可施下遂命转攻辽东湾上的觉华岛。
  
  觉华岛乃明军屯粮所在,适逢严冬时节,风雪交加,海湾上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层,无论走人行车均可来去自如。八旗兵踩着冰面杀入了觉华岛,岛上七千明兵全部阵亡。努尔哈赤盛怒之下,将岛上所居商民男妇一律屠戮干净,掠夺尽所屯粮料八万二千余石后,将岛内屋舍设施一俱焚毁。
  
  努尔哈赤久攻宁远不下,八旗将士损失惨重,而攻夺下觉华岛总算聊以慰藉。二十七日,努尔哈赤心有不甘的率领大军撤离宁远,自兴水县白塔峪灰山箐处东归,大军路经右屯卫,于二月初九返回至沈阳。
  
  努尔哈赤自二十五岁起兵以来,未尝一败,宁远不克对于他的打击可想而知。他年已老迈,心结难舒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然而对于汗王继承人他却始终闭口不提,仍是主张国政由八贝勒共同执行。
  
  七月廿三,饱受毒疽之苦的努尔哈赤决定前往清河汤泉疗养。八月初七,忽有汗谕传至沈阳都城,命大福晋乌拉那拉氏随行清河。
  
  沈阳城内顿时自发的陷入紧迫状态,阿巴亥带领随从前脚刚出城,皇太极已由潜至清河的密探得回确切消息:大金汗王病危。
  
  时局紧张,颇有种弓已满而箭未发之势。皇太极既然能探得密报,相信其他和硕贝勒应该也不例外。如今各家互相观望却又互相牵制,虽说努尔哈赤已定下八和硕贝勒共治制度,然而国不可一日无主,无论如何总得在其中挑一个人选出来继承汗位。
  
  这个人人觊觎的位置,到底最终会落到谁头上?我虽明知最后胜出之人当是皇太极无疑,然而就目前形势看来,皇太极实在没有占据多大的优势。
  
  对于今后势态发展的走向,连我这个未来人也已失去绝对的信心和把握。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在家憋了三日,我终于按捺不住焦急,追问皇太极,“你心里是否已有把握?”
  
  他老神在在的样子看起来似乎很有信心,可我总觉得他的镇定自若不过是虚演给外人看的假象。
  
  果然,皇太极沉默稍许后缓缓开口道:“我这几天都在找机会潜出城去,事实上其他人都在动这脑子,眼下谁都巴望着能赶到清河……”
  
  我自然明白他意为何指,这当口不管努尔哈赤有没有最终立诏,只要能见上一面,哪怕是用逼的,他们一个个也都想从重病缠身的努尔哈赤口中挖出个传位口谕来,必要时甚至不惜动用武力。
  
  眼看一场争斗在即,局外人茫然无知,局内却已是风云诡谲,波涛暗涌。
  
  皇太极是出不去了!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他们彼此监视,谁都甭想毫无顾忌地离开沈阳半步。那么亲信呢?他们的亲信又有哪个可以让病重的努尔哈赤放下戒心,准许接近?越是在这种危机时刻,哪一方的亲信能获得努尔哈赤的信任,都将成为最后角逐的一道有力砝码。
  
  我反复的咬着嘴唇,直到红肿的唇瓣再也不堪牙齿的坚硬,破皮出血。
  
  其实我心里是有个主意的,虽然太过冒险,但人到绝境,哪怕有一线希望也总想要去搏命一试。
  
  “我去吧,我去试试……”舔舐到嘴里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倏地抬头:“我去!”
  
  皇太极猛然旋身,震骇的瞪视我。
  
  “我去清河……”
  
  “不行!”他想也不想,一口拒绝,俊朗的脸孔血色尽褪,“我绝不容许你去冒这个险!”
  
  “这个时候,还用再在乎些什么?”我自嘲的撇嘴,眼睫微微颤动,“我,已经不是东哥了,现在完全没有利用价值可言。但是,东哥的这个旧身份,却或许还能让大汗破格见上一面。别的不说,至少,他或许会见我一见,这是唯一能接近他的办法。所以,让我去清河吧。都过去十几年了,他不会对我这个毫无价值的叶赫老女再抱有什么念头的,你不用担心……”
  
  “不行!”
  
  “怎么不行?除了我去,你说还能有什么办法接近大汗?他疑心那么重,若是知道是你们四大贝勒的人,他一个都不会见的!”
  
  皇太极哀伤的看着我,惊疑不定:“不……”
  
  “就这么说定了!”我甩了下头,“我马上就动身……”
  
  “悠然!”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脸色峻寒,僵硬的五指缓缓收拢,如钢铁般箍紧我的手腕。
  
  我抽手,没能摆脱,再一下……
  
  “你要的便是我要的,不管用什么手段我总会想办法给你弄来!人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和你做了十年的恩爱夫妻,我知足了,这辈子唯一遗憾的就是没办法给你生下一男半女,你就让我为你做点事吧!”我厉声,用尽全力甩开他的束缚,以致使力过猛,磨破了腕骨上的一层皮。
  
  他抓了空,右手虚悬,呆呆的望着我。
  
  “我……要你成为大汗!皇太极——你会是大金的大汗!你会是大清的皇帝!”一扭身,我再不理会他是何表情,毅然冲出书房。
  
  八月十一,努尔哈赤一行乘船顺太子河而下,转入浑河。我骑着小白赶了一夜的路,终于在中午时分赶到叆鸡堡那段浑河流域,迎面撞上金国大汗的船队。
  
  旌旗飘扬,黄盖仪仗,浩浩荡荡的船队顺水直下,最大的一艘龙船上,侍卫林立,守卫煞是森严。沿岸遍布两黄旗的士兵,随船骑马跟行,井然有序。
  
  我琢磨着阿巴亥应该已经与努尔哈赤会合,说不定此刻就在那艘龙船上。努尔哈赤若是神智还算清醒,能支撑到沈阳也就罢了,若是不能,那阿巴亥作为大汗最后召见的妃子,只怕以后难免她矫诏乱语——她若是假借大汗遗诏,胡乱指个人出来继承汗位,那可不乱了套?
  
  可她最有可能会抬举谁?
  
  自己的儿子吗?
  
  多尔衮和多铎年幼,毫无军功可言,不足以服众,她举了也是白举;阿济格虽然不错,可是以他的手腕恐怕镇压不住其他和硕贝勒——努尔哈赤推行的八和硕贝勒共治制一日不曾垮台,这个汗位以阿济格的能力只怕坐上了,将来也是不得善终。
  
  以阿巴亥的聪慧机敏,不可能看不清现在这个残酷局面,汗位必定只能在四大贝勒中推出来!
  
  关键是……这四个人,她最有可能选谁?
  
  最会……选的人……
  
  只怕是——他!
  
  我的心渐渐往下沉,仿若一直沉到了阴暗的浑河水底。
  
  是的,阿巴亥最会选的除却自己的儿子外,就只有代善!而且无论她会选谁,都绝无可能会站到皇太极这边。
  
  皇太极不是她的利益保障!
  
  “嗬!”我一夹马肚,挥鞭冲向銮驾,这一刻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信念。
  
  见努尔哈赤!
  
  不管他是死是活,总之不能由着阿巴亥胡来!
  
  小白兴奋得嘶声长叫,铁蹄践踏着沿河泥泞的土地,迎头冲进随行的镶黄旗士兵的列阵中。
  
  “什么人?”
  
  “有刺客——”
  
  喝斥叫嚷声响作一团,随着锵锵的铁器锒铛声交错,我手中的腰刀犹如电光石火般疾速出鞘,指阔的刀背轻挑,架开刺来的三柄长矛,跟着手腕加劲一带,锋利的刀刃将矛尖全部削落。
  
  “住手!”我勒马,厉声大喝,“我乃大汗养女孙带格格!奉谕见驾!哪个敢挡我?”
  
  孙带格格早年嫁去蒙古喀尔喀巴约特部,后因丈夫恩格德尔投靠努尔哈赤,两年前举家一同迁入沈阳都城。她在努尔哈赤的木栅待到二十八岁才嫁,已成继东哥之后的又一老女传奇,名字早为八旗将士熟知。
  
  这时听我报出名号,围攻我的士兵顿时吓得缩手缩脚,赶忙停止了攻击,只是团团将我围住。
  
  我深吸一口气,傲然坐在马上。
  
  少顷,镶黄旗的一名牛录额真骑马越众而出,盯着我来时精心上过妆的面容谨慎的扫了两眼,高声问道:“你真是孙带格格?”
  
  我假装发怒,挥鞭抽他:“你个瞎了眼的狗奴才!”
  
  他面色一慌,忙低头:“奴才知罪!请格格稍等,奴才这就去通禀大汗!”说完,命手下亲兵挥动手旗。
  
  龙船上亦有人挥旗示意,等了十多分钟,忽然远远的看到一道亮红色的窈窕影子一晃,俏生生的立于船头。
  
  虽然隔得远了完全瞧不清长相,我却心里透亮,此女正是阿巴亥,她出来只怕是想对我验明正身。若论长相,我和孙带并不太像,只是我俩身影十分酷似,但愿这十多年来孙带没有身材变形,要不然……
  
  “格格!您请……”那牛录额真态度忽然转了一百八十度,我明白阿巴亥已“确认”完毕,我这个“孙带格格”安全过关,可以离岸登船了,不禁内心又是一阵紧张,手指微微打颤。
  
  一时舟停靠岸,我踩着搭起的舢板晃晃悠悠的上了甲板。晌午的日头甚毒,我虽穿得单薄,可汗湿得早将衣料子浸透,紧紧的黏在了身上,更显闷热。
  
  小太监恭身领我进入船舱,才过了珠帘子,便觉扑面一片凉爽。
  
  原来这舱内竟是搁了冰块,透过轻纱面子的楠木屏风细看,两小丫头拿了扇子对着装冰块的金盆轻轻扇风,边上软榻上一抹明黄色的身影隐约可辨,正静静的侧卧其上。
  
  “你怎么来了?你好大的胆子,大汗并未召见,你居然也敢……”阿巴亥立在屏风的这一面,背对着我忿忿而言。
  
  她身子慢悠悠的转了过来,目光冷清清的触及我时,蓦然一愣,瞳孔骤缩,张口结舌的说了一个字:“你……”
  
  我不等她再把话说下去,身子微微弓起,左手拇指推弹刀柄,右手一抽,刀身跳出刀鞘。我腰背发力,一鼓作气冲到阿巴亥身前,左臂一勾,已飞快的将她的脖子纳入我臂弯之间。
  
  “咯。”她养尊处优惯了,娇弱的身子哪经得起这般折腾,登时吓得面色雪白,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惊恐万状的看着我。
  
  舱内环侍的奴才早吓得抱头尖叫,跪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我时刻留意屏风后的动静,早在我刀刚刚出鞘之时,榻上的人影已翻身跃起,喝道:“什么人?!”
  
  声若洪钟,努尔哈赤巍然站立在榻前。
  
  我一阵眩晕。
  
  哪个说他病得快要死了?就他现在这生龙活虎的气势,一点生病的迹象都瞧不出来,更遑论病危?
  
  努尔哈赤行动如风,迅速取了挂在床头的弓箭,弯弓搭箭,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我心里冰凉,只觉这一脚踩得实在冤枉,活生生的把自己送进了一个精心设计好的陷阱。
  
  “你是什么人?居然胆敢冒充孙带,信不信我一箭射穿你的脑袋!”
  
  我与他之间仅隔了一面纱质屏风,舱内逼仄,远不过两丈,这点距离实在不够容我转身逃离。
  
  相信以努尔哈赤的箭术之精准,我只消有半点异动,便会立即被他箭毙当场。我握紧刀柄,手心满是黏黏的汗水,全身的肌肉因为绷得太紧而感觉丝丝抽痛。
  
  “贝勒爷……”莫名的,我突然笑了起来,许是已怕到了极至,心里竟空了,“爷取了江山,可还会记得我这个故人么?”
  
  努尔哈赤擎箭把弓的手微微一颤,箭镞稍许下垂,我趁这罅隙抬脚用力踢在屏风木架上。
  
  轰然一声巨响,屏风向努尔哈赤站立的位置猛地砸倒,我趁他跳后闪避之际,推开阿巴亥转身往舱门口扑去。
  
  “东哥——”一声沙哑的厉喝犹如雷霆电殛般在我身后炸响,“是你——我知道是你——”
  
  我左手才刚触及舱门,身后破空之声尖锐的呼啸追至,“吋”地声一枝箭羽擦着我的耳廓,钉在了我左手上方一寸处。箭身颤抖不止,嗡嗡的发出震耳声响。
  
  “东哥——”身后的脚步声急促而凌乱的踩踏,“不许走!不许走——”
  
  只差一步,仅仅只差一步……
  
  眼看门外河水滚滚,船身悠荡,已然离岸驶向江心。我从头冷到脚,绝望的慢慢滑倒身子。
  
  一只颤巍巍的手重重搭上我的肩膀:“不要走……”音调陡然从高处跌落,余下的唯有颤慄的低喃私语,“不管你是人是鬼……都请你不要走……”
  
  肩上的手劲加强,我被动的被他扳过身子。
  
  在与我目光相触的一刹那,他双肩明显一震。
  
  啊……我悲凉的低叹一声。
  
  最后一次如此近的瞧他,已是十六年前的事……那年见他发际已是间杂银丝,可如今一瞧,竟是苍老如斯,满目白发。
  
  “东哥……”他颤抖着双手捧上我的双颊,细细的摩挲,“真的是你么?真的……”
  
  “大汗!她不是东哥!她不是——”阿巴亥尖叫着扑了过来,一把拖住努尔哈赤的胳膊,“她是刺客!你清醒一点啊……来人!来人!来人哪——”
  
  随着她歇斯底里的叫嚷,舱门外涌进一群披甲侍卫。努尔哈赤陡然怒吼:“我还没死呢,轮不到你来指手划脚!”一把搡开阿巴亥,朝那群侍卫挥手,“滚出去!没我的命令,一个都不许进来!滚——”
  
  侍卫们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连带舱内的那些侍女太监也全被努尔哈赤疯狂的赶了出去。阿巴亥面无血色,惨然的站在角落里,双手抵着舱壁,勉强支撑着发颤的身体。
  
  “东哥……东哥……”他呢喃自语,眼眸绽放异彩,如痴如狂,“你是来接我的么?好……好……”
  
  我突然察觉这时的努尔哈赤不太一样,他的唇色灰白,双靥颧骨处透出一抹潮红……
  
  阿巴亥终于挣扎着站直身,指着我叫道:“你究竟是何人?胆敢在大汗面前装神弄鬼,大汗病得糊涂了,我却还分得清黑白真假——你究竟是受何人指派……”
  
  我惊讶的睇了眼努尔哈赤,果然见他神情有些颓败恍惚。难道说……努尔哈赤当真是病了?而且,病势不轻?!
  
  “我没糊涂……”努尔哈赤扶住我的胳膊,将我从地板上拖了起来,语气肯定而执著,“她是东哥!我不至于老糊涂得连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都认错!她——是东哥没错!”
  
  “大汗你……”阿巴亥气得脸色铁青,“你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她咬牙,忽而仰天大笑,“是啊!是啊!我陪了你一辈子,守了你一辈子,结果……你却对我说,东哥是你这辈子最爱的女人……那我呢,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努尔哈赤冷冷的横了她一眼,默不作声。
  
  阿巴亥剧颤,痛呼:“我就是那女人的替代品!我知道……我就知道是这样!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是因为这个……我得你荣宠眷爱,一切不过是因为一个东哥!大汗——”她眼角滚落泪水,岁月在她脸上刻画下的痕迹,让我不禁替她感慨,心生怜悯,记忆中如花般的少女,转眼已成三十六岁的妇人。
  
  “大汗……你待我果然不薄!只是……我好不甘心!我不甘心呐——为什么我样样都不如她?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对她念念不忘,为什么……”
  
  我明白她这句话不单单指努尔哈赤,更是指代善而言,心下黯然,越发觉得她可怜可悲。正欲对她说上两句,突然面前的努尔哈赤一阵抽搐,双眼一翻,居然咕咚一头栽倒在地。
  
  “大汗!”阿巴亥惨然大叫,扑过来紧紧抱住努尔哈赤嚎啕恸哭,“大汗!你不能有事……你不能撇下我不管不顾啊……”
  
  我惊骇无比,一时没能醒过味来。
  
  阿巴亥凄凄惨惨的哭了一会,努尔哈赤才低低的低吟一声,勉强支撑着掀起了眼睑。他眼珠乱转,似在茫然搜索着什么,过得片刻,眼眸焦灼的转向我,视线牢牢的定在我身上。
  
  “真好……你还在……”他哑然叹息。
  
  我心里一阵抽痛。眼前这个垂死老迈的努尔哈赤,给人一种强烈的英雄垂暮,无奈而凄凉的沧桑感。
  
  这个男人啊——他可是努尔哈赤!驰骋于白山黑水,打下江山,叱咤风云的大金国汗啊!
  
  他重重吸了口气,我见他脸色渐渐回复平静,眼波清澈,那种睥睨天下的傲气似乎有一点点的回到了他身体里。
  
  “过来!”他掷地有声,字字清晰,“我要你一句话,如果你真是东哥,我要问你一句话……”
  
  我想着此行的目的,便大着胆子跨前一步:“你说!”
  
  阿巴亥惊疑不定的打量我。
  
  努尔哈赤目光如电:“你爱不爱我?这一生,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我愣住,想了想,最后仍是老老实实的答道:“不爱……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阿巴亥僵呆。
  
  “哈哈……哈哈……”努尔哈赤蓦地仰天大笑,状若疯狂,“果然是东哥!果然不愧是东哥——”顿了顿,目光狠戾冷厉的瞪向我,“东哥,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如果你真是东哥的话,你应该记得我曾说过,我这辈子若是得不到你,即便是死也定要拉你陪葬!”
  
  他抬手笔直的指向我,锋芒万丈,我浑身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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